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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all四】恶火(第六章)

第六章

此生不二,叶落无声


胤祥是康熙二十五年十月生的,如今十七年弹指挥间,康熙有意要给胤祥选个嫡福晋,他向来很喜欢自己的十三子,便往上三旗里宗世地位最显赫的家族里选人,不想胤祥却不领情。康熙面上有点挂不住,手里盘着核桃,道:“那你跟我说说,什么样的女子诞下你的嫡子,你才心满愿足?”

 

胤祥不假思索道:“回皇父,儿子暂时没有娶福晋的打算。”

 

康熙“咳”了一声:“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孩子都会走路了。”

 

胤祥也面不改色:“儿子还想再悠游自得两年,望皇父成全。”

 

这件事传开了,胤祥“不知好歹”的斑斑劣迹再添一条,胤祥本人并不在意,太子在毓庆宫暖阁里也粲然一笑,对奶父凌普道:“十三弟是个有趣的,连天也不惧,你说他还怕什么?”

 

太子哼着小曲,喂着那只“黄豆糕”食肉,自从那天胤禛来过,他便把这只胡狼养在身边,这狼崽虽然目不能视、腿有残疾,毛色越发润华,体形也愈加丰满,可见养得十分尽心。

 

凌普转着眼珠子道:“太子殿下,这十三阿哥年前便已到了年纪,却迟迟没有下文,本以为是万岁爷对此事不上心,现在看来是十三阿哥没有心思。可这是为什么,难道是有什么隐疾不成?”

 

太子捋了捋幼狼的脊背,轻道:“心有隐疾罢。”

 

胤祥在书房支着下颐,见案牍卷多却整,他的信也被好好地归在一块儿,单独理了一个层屉。胤祥便笑了笑,他笑时,见四哥进来,挥了挥手里一叠信道:“弟弟还以为四哥看完便扔了呢。”

 

胤禛道:“你予我的东西,哪样不存着好好的。怎么就会丢了呢。”

 

胤祥便道:“幼时誊写的经文也在?”

 

胤禛道:“扔了。”

 

胤祥便又笑,笑意盈盈,那双星眸便显出少年的清粹,无一点杂质。

 

“西巡一路,弟弟一直挂念着四哥,回来见四哥安好无恙,这才安下一颗心。”

 

“我知道你的心。”胤禛道,“从未生疑过。”

 

他陪着他走了十几年,而他也陪他走了十几年,他们还要继续相伴走很多的十年。

 

胤禛对十三无所隐瞒,也不愿隐瞒,这偌大的紫禁城,谁都需个喘气的口儿,对他们二人,便是彼此。

 

胤祥道:“那么便恕我直言了,四哥,太子殿下守得住你的心,也能守住皇父的心吗……当初圣眷之盛犹如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,死了几个太监而已,皇父何曾在意过,如今却为了两个奴才大动干戈。”

 

“十三弟,”胤禛凝声道,“万物自化,天不变,道亦不变。皇父是天,眷宠便如皎月之辉,‘月满则亏’的道理本是必至固然,死了两个太监不过是个由头。十三弟,你又哪里能笃定皇父是为此事发怒,公案易判,私情难断啊。”

 

胤祥道:“是弟弟惶惑了,多谢四哥解昧。”

 

胤禛站于桌案前,提笔写了四个字:“万折必东”。

 

胤祥见了,说不出的滋味,四哥挥毫向来疾迟有序,一气贯通,娴美有骨,“东”字却少见地顿涩了一笔,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。

 

胤祥心里便一坠,望向胤禛那张眉心微蹙的脸,轻轻问道:“四哥,‘东’字何解?是顺其然的水向东流,还是意指——”东宫?

 

“两者皆有。”

 

胤禛似乎是累了,将笔搁了,抬眼对着胤祥道:“天意难测,很多事情总是不从人意。”

 

“所以四哥顺应天意,辅佐东宫,但倘若一朝天意不再,圣意转向,便如水向东流,不可逆转之时,四哥也会再做打算。是吗?”

 

胤祥目光炯炯。

 

胤禛拍了拍十三的肩膀:“不过是下下策而已。”

 

已是夤夜,万籁俱寂,只余蜡烛荜拨声。胤祥撒娇留宿在四哥处,二人具是身材修长,此刻挤着一张床榻,确实有点变扭了。胤祥的睡相也是大大咧咧惯了,手长脚长地摊开来,呼吸间,还漏出一两声呼噜,一点儿也不顾着他的四哥躺在身边。胤禛本来一点儿睡意也无,却在这种若有若无的熟悉和安心感之中,睡了过去。

 

胤祥清晨起得早,他见四哥眼下一团青黑,是累了极的样子,便又放下帘子没有叫苏培盛他们服侍。

 

他从小便亲近他的四哥,却一直没有告诉四哥缘由。只一次四哥问起,他含糊着道四哥对他好,他也起了依恋之心,却未曾对四哥明言,自己爽朗性子下的固执求真。

 

胤祥生母章佳氏出身内务府包衣,死后才被康熙追谥为“敏妃”。敏妃去世时胤祥才十三岁,因母族势弱,胤祥幼时受到兄弟欺压,对世情冷暖自有体悟,他作副轻松自在的模样,实际心思慎密谨重,才以性格早慧受到康熙宠爱。少时,兄弟们聚在一起插科打诨,他便也作个调笑的混主儿,在康熙、大哥、太子面前作个活泼可怜的样儿,惹得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牙痒无奈。可是遇强则弱,遇弱则强,便跟弹簧似的。直到四哥这儿,谁都不知道十三这个混不吝的却藏着颗七窍玲珑心,把他这四哥从上往下审视了个遍,却是觉得此人看着刚强不催,却实在是个对待感情极其细腻较真的纸人。

 

胤祥回过神来,才发觉四哥也醒了,他望向自己的眼里毫无猜忌、总藏着不易察觉的脉脉温情,十年来沐浴于此,胤祥也不自觉耽溺其间,他偶尔会想如果四哥不是他的四哥,可仔细一想又毫无根据的念头,只是心头一沉又一痛,便化作指尖的动作。

 

胤禛对于胤祥的触碰并不抵抗,他轻声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

胤祥便收了手,只觉得心头滚烫如刀,片片断裂:“四哥,我想回到小时候一回。那时无忧无虑,不像现在,处处是陷阱,步步要小心,我不是不关切二哥,可我只有一颗心,全给四哥你了。”

 

他这话属实虎头蛇尾,语调却让胤禛那颗心猛然一跳,顷刻间目光如炬地盯着胤祥,后者也不避讳地直视看他,反让胤禛觉得自己的想法卑劣不堪。

 

便如此时,胤禛避开了视线,喊苏培盛进来。

 

沉香楼里,一个清妓姓郑,色若桃花,神韵颇美,她对“儇佻恶少”之名的年羹尧弹奏两曲,又素手执杯,灌了他几壶酒液,后者已是微醺。

 

“听闻爷在四贝勒底下当差,却知不知道民间那点儿流言飞文。”

 

“什么流言蜚语?”

 

筝女道:“十三阿哥不好女色的传闻。”

 

“你这嘴巴,真该被打。我有一事讲与你听,你不要对外宣扬……”

 

年羹尧这头说得热火朝天,却不知道,这沉香楼原是九阿哥胤禟的手笔,他慵懒地躺在榻上,眼神里透露出点奇诡的好奇,坐在他身边的男子儒雅随和,阖着眼皮,唇边带笑。

 

胤禟待挥退众人,才对那男子道:“八哥,你可都听了去?那十三弟可真是个怪的,从小便怪,长大了更怪。”

 

胤禩站起身,临窗而立,外面是日头西斜。在被暮色吞灭的血色尽头,潜伏着的紫禁城张开獠牙,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:“九弟,他再如何也是个阿哥,千金之躯,又怎能被个阿猫阿狗的随意议论。那年羹尧喝了几两酒,就浑说一气,实在作不得真。”

 

胤禛这几日没有睡好觉,他的长子弘晖突生异热,又听闻有关胤祥的谣言,朝上又因鲁地灾情未得控制,饥民在京众多,康熙大发雷霆,几个年长的阿哥们也不得独善其身。

 

胤禛便跪地道:“皇上,臣以为山东百姓生计艰难,地方官员难辞其咎,山东巡抚王国昌奏报拖迟,布政使刘皑亏空库银,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为民除弊,反致民力不支,应当处置。”

 

胤禩上前一步,跪下道:“皇上,臣也以为,山东百姓生计艰难,大不如前,地方大小官员设立名目,多方征取,才使得民力日就贫困,仓粮亏空竟达数十余万石,如此贪官污吏,不惩治不能安民心。”

 

康熙本来也想惩办山东巡抚王国昌、布政使刘皑,听了这话“嗯”了声,把眼神转到太子胤礽的身上,胤礽便上前一步,道:“臣附议。”

 

康熙便派八旗大臣各按旗分在城外三处煮粥赈济,再派佟国维、明珠监察京城外赈灾情况,汉大臣、内务府也各分三处赈济。

 

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,城外却萧索异常,城南外是由胤禛、胤禩负责。

 

灾民比想象中的多,赈灾也比想象中的繁杂,胤禩本以为两三天便能搭棚建舍,初步安置灾民,再煮米施粥,却没想到两人在这儿荒芜城郊外餐风露宿七日有余。

 

胤禩见胤禛脸色不是很好,忙问道:“四哥这几日连轴转,身体还吃得消吗?”

 

这话听得胤禛很熨帖,何况朝堂之上胤禩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,虽然从前他们之间有些许不愉,但毕竟是兄弟,胤禛对胤禩的印象也坏不到哪里去,便摇头道:“无事。你要是累了便去休息。”

 

胤禩的关心被挡了回去,也不恼,只道:“听闻四哥府上的弘晖病了,弟弟很是替四哥担忧,不知道弘晖现下病如何了。”

 

胤禛瞧了眼胤禩,想到近日弘晖苍白着脸,低烧不断,实在心疼,便轻声道:“赈灾要紧。弘晖的事,待会儿再和你说。”

 

步履蹒跚的老妪抱着面黄肌瘦的婴孩,萎靡不振的母亲牵着幼年失怙的女孩,为了一碗热粥一碗热汤,从山东一路跋山涉川来到京城,却被挡在了城门外,本是一片哀鸿遍野,却早已经喊不出来,走不动了,便缩在临时搭建的棚舍里。胤禛看着眼前的疮痍,心中沉痛,对底下的人道:“赈灾一事,有任何人胆敢松懈怠慢、脏私不饬的,爷决不轻饶!”

 

胤禩默然无语,他说不出话来,说自己是爱新觉罗?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子嗣?说什么都比不上一个馒头、一碗白粥对这群灾民来得珍贵。

 

到了子时,俩人宿在两个相隔不远的屋子里,说是屋子,不过也是几垒石块、木板与稻草混堆叠在一起,不挡雨不遮风,这是四贝勒的授意,既然灾民只能住在潦草棚舍之中,他又怎么能宿在金玉之堂。

 

胤禩敲了敲胤禛的门,胤禛说了句:“进来。”

 

胤禩才推开稻草门,胤禛正单手捧着本般若心经,见是胤禩,才放下书,道:“八弟。”

 

“四哥,叨扰了。”

 

“我本也心烦,根本睡不着觉。随意坐吧。”

 

胤禩便坐到胤禛对面:“这佛经总是好东西,只是弟弟愚昧,总是看着没有耐心。对了,弘晖…怎么样了?”

 

胤禛摇了摇头:“让太医开了方子,好不容易哄着吃了药,全给吐了出来,他额涅一直在他身边照顾,我作阿玛的却不能陪伴,只能在心里祈求皇父庇护、佛祖保佑。”

 

对于此时膝下无子的胤禩而言,胤禛的此番真情流露雁过留痕、叶落无声一般。

 

胤禛阖眼自嘲道:“我这阿玛做得真不称职,现在想想皇父他真不容易,这么多子嗣,哪个都疼爱关心至此,就是这一点也足够我学个经年。”

 

胤禩便也跟着他的话,附和了两句,他总觉得胤禛是个过“真”的人,越真便显得越假,他不动声色,站在胤禛身后,手搭上他的肩,力度适宜地替他活络舒展肩头。胤禛的眼皮微微一颤,却没有睁开,胤禩开口道:“四哥不要殚虑,弘晖是个有福的,必然能逢凶化吉、渡过难关。”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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